那时饥荒年月刚过,大约我在娘胎中就已营养不良,未及足月就匆匆来到这个世上,当时谁也没有吃的,娘的奶水严重不足,可能也是我体弱多病的原因之一,总之那时我不是今天发寒就是明天发烧,要不就打摆子拉肚子,每日都将娘折腾得不得安宁。
在娘的精心呵护下,我迈着蹒跚的步子长大,稍大些的时候,就很少生病了,这让娘放了许多心,只是淘气得很,不是将东邻的小孩弄哭了,就是将西屋的老母鸡的却打歪了,娘常拧着我的耳朵去向人家道歉。回家之后,娘是识文断字之人,不打人,只罚我背书,不是背课本,而是背那些古训。由于我最淘气,背下的古训也最多,七八时便能通篇背诵《三字经》、《增广贤文》,这是我唯一能让娘骄傲的地方。
娘始终相信“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尽管那时候读书不象读书,那些书也可读可不读,娘还是让我念了个高中毕业,又无大学可考,就当兵去了西部。
连简谱都不熟悉的我居然在部队里学会了唱歌,部队是极少教唱歌的,因为在那里连呼吸都困难。我在那里学唱的第一首歌叫《西部雕像》,是一个老兵私下教我唱的——
儿当兵当到多高多高的地方
儿的手可摸到娘看见的月亮
儿知道这里不是杀敌的战场
娘却说这是献身报国的地方
儿当兵当到多远多远的地方
儿的眼看不见娘炕头的灯光
儿知道娘在三月花中把儿望
娘可知儿在六月雪中把娘想
寄上一张西部雕像
让娘记住儿的模样
…………
学唱这首歌的时候,我正站在昆仑山上的一个哨所里,脸上的泪水几乎结成了冰花。
娘在家让姐去找来地图,这是一张地形图,上面的山是红的,海是蓝的。她眯缝着老花眼在那张五颜六色的纸上找了许久才找到我所在的位置,知道了我当兵的地方不但高,而且冷,长年吃不到新鲜蔬菜,于是就跑十几里的山路给我寄包裹,什么都寄,只要娘拿得出的邮局可以寄的,鲜冬笋、杨梅干、甚至柚子之类的水果,娘并不知道,我通常要两个月之后甚至半年才能收到她的包裹,那些东西早已脱水变形了。其实,娘即使随便在信封里装上几张纸片,我收到的都是她一颗慈祥的心。
两年后,中国人民解放军虽然在自卫反击战中得胜班师,但那里的战事依然紧张,许多部队需要休整,就这样,我和一批战友被抽调到中越边境。当时我写信对娘说,前线已不大打仗,而且我是坦克兵(这是哄她的),如今的坦克,子弹都打不进呢。娘只是不信,她夜里睡觉极为警觉,倘若有飞机从天上飞过,便一骨碌地爬起来,跑到村后的小山坡上,怔怔地望着无尽苍穹,喃喃自语。在娘的心目中,飞机总是与打仗有关。第二天早上,娘会燃起三枝香,插在大门的右上方,祈祷我能平安回来。
在娘的日复一日的祈愿中,我果然平安无事,而且入了党,提了干。
这时娘开始操心我的婚事,她在乡下为我物色的姑娘不下十来个,由于缺少了我这个主角,娘编排的故事才没有上演。
有一次,驻地附近的几个单位派人到部队里去慰问,慰问团中有一个大眼睛姑娘在那条条都有好汉的军营中看中了我,她回去之后,就跟我鸿雁传书,情意绵绵地谈起恋爱来。不多久后我回家探亲,就顺便带上了她。娘看到这个平时只能在画上看到的漂亮姑娘,拉着大眼睛姑娘的手直舍不得放,临别的时候,娘直往她精致的手袋里塞红鸡蛋。大眼睛姑娘大概想不到英俊潇洒知书识礼的我竟有着这么一个“土里土气唠里唠叨”的娘,后来把我吹了。
这事对我打击不小,从此我小心翼翼地经营着我的感情,总是害怕高不能成低不能就。娘也了解我,不再张罗着为我物色对象,史是逢人就说,谁谁谁比我还小,可人家都有小孩了。
在我十几的军旅生涯中,所有的家书都由娘亲自操作。娘出生大户人家,小时候念过几天书也练过几天柳体,娘不大习惯用钢笔,她用毛笔,写出来的字不算好却绝对端正,给我的信都一笔一划写好的,笔笔含情,字字有爱,娘就这样给我写了十几年的信,直到临近我转业的那段时间里,写信才由小哥代笔,我曾有点纳闷,转而又释然,娘年事已高,就不再亲自动笔了吧。
很快就到了我转业,办好各种手续后,我回了老家一趟。顺着我当年远别家乡的那条小路,我又回到我的小山村,远远地我就看见娘在家门前坐在凳子上晒太阳,就不由加快了脚步,来到娘面前,我叫了她一声,娘侧侧脑袋,似乎在聆听我的声音,问道:“是不是小儿回来了?”娘一边说话,一边抖抖索索的去摸身边的拐杖,要站起来。
那一刻,我如五雷轰顶,长跪在娘跟前,眼泪倾盆而出。
我在家里住了不少日子,每日里小心地伺侯着娘,娘对我说:“我病了一场,病好之后,就慢慢地看不到东西了。不敢告诉你,怕你分心,拿枪的人是容不得半点闪失的。”
我必须到新的单位报到上班了。离家那天天气很好,到处都能闻到阳光的气息,想到从此以后就能经常地看一看娘,心里不由得一阵高兴,就回头望了一望。
霎时间,我的视线模糊起来,透过朦胧的泪眼——我看到娘正拄着拐杖站在家门口,用她那双什么也看不到了的眼睛,向我离去的方向眺望……